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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籍青年导演李睿珺:拍电影,重要的是温度

李睿珺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获得4个剧本奖,讲述两个裕固族少年在路上寻找家园的故事,作为“土地三部曲”的终结篇,继续探讨着现代化冲击下传统的去从。

李睿珺

李睿珺,14岁起开始学习绘画及音乐。电影多次入围釜山、威尼斯、多伦多等主流国际电影节,获得巴西利亚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澳大利亚金考拉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最受欢迎新导演奖。2014年,第五届导演协会表彰大会授予李睿珺年度青年导演奖。

李睿珺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获得4个剧本奖,讲述两个裕固族少年在路上寻找家园的故事,作为“土地三部曲”的终结篇,继续探讨着现代化冲击下传统的去从。

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第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苏童坐在水城漆黑的放映现场里,对着大银幕上播放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任凭眼泪淹没自己。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改编自己小说的作品层出不穷,单单这部令他流泪。彼时,坐在同排的导演李睿珺长舒一口气,为获得原作者的肯定,亦为故事中生命的开始与结束。

2014年,距离威尼斯地平线单元的首映已经快两年,北京MOMA百老汇影城里,电影也持续播放了一年之久。李睿珺带着片子走过了20多个城市,并于6月末来到天津。这位青年导演对急遽转变的时代所透出的关怀,诗意审美中平静的震颤,皆变得如此真实可触。

你听,土地在吟唱

很少有人能切肤地理解陇西人对土地的感情。出生于甘肃的李睿珺,幼年时常听祖父讲起饥荒年代是如何同兄弟一起保全胞姐家的几个儿女,英勇得如同一段传奇,却也让李睿珺感受到背后的辛酸;十几岁,他到地里割麦子,打麦场,磨面,在食物转化的过程中深深咀嚼其间的意味。土地几乎成了埋进血液里的基因,循环积淀。从第二部作品《老驴头》起,李睿珺就植根于土地与存亡的关系,用光影叩问着时代的脉搏。

《老驴头》拍完后,入围的电影节排成一长串,李睿珺却没有停下创作的脚步。偶然的机会,他在书店里邂逅了苏童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以下简称《白鹤》),故事讲述了一位预感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老人,渴望入土为安而不得,最终由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用别样的方式帮他实现了愿望。短短几千字,李睿珺脑海里某个封存的角落被瞬间解冻,即刻决定改编,后来辗转找到作家,才发现两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他认为这是个好作品,但从没人提过要改,有这种想法的人至少可以交流。”

改编仅仅15天就完工,是李睿珺写得最快的剧本。小说构成了电影的后三分之一,前面的部分则由他不断做加法,循着结果搭建人物背景和发展脉络。李睿珺把故事的地点由江南搬到西北故乡,令许多人意外或质疑,而最终呈现的影像从景色到精神氛围都完美地契合。

“我的父母出生在土炕上,上面没有被褥,铺着沙子,炕烧热了,沙子也就暖和了,孩子生在沙子里,脏了就铲掉换新的。很多人不明白什么叫土生土长,但我完全能理解。”然而,随着父辈一代务工离开,原本的热土无人看管,只剩老人和孩子留守空村。李睿珺最大限度地注入思考,片中的老人无疑象征了失落的传统价值观,而孩子则因文明的断代要承受“时代注定的伤痛”。

尽管混同着沉重,他的镜头却充满了诗意,让电影从或粗鄙或丑陋的乡村题材里跳脱而出。“中国人向来是最不缺乏诗意的民族,而今大家都太现实了,把所有东西都量化的时候,诗意自然就消失。”人性的宽厚与诗情,正是在乡村中尚有宝贵的存余,于是,一只落在老人肩头的蜜蜂,一阵风吹得玉米叶哗哗响,都被他敏锐地捕捉。

印象深刻的场景,是村民们在湖中割水草捉鸭子,先前的固定镜头忽然被摇动取代,与流淌的水面相互诠释。“白鹤作为老人的精神图腾,在他想象中每天会到湖中栖息,最终驮他升入天堂,而割草就意味着摧毁了他的精神家园。”镜头以老人的视角反观,悲哀、愤怒、甚至嘲讽世人的无知,每一帧情绪都被放大,听得到土地深沉的哀叹与呼吸。

一起做游戏的老人和外孙女

关乎自由与爱的坚守

《老驴头》中,李睿珺讲述了一个西北老人的物质生活,《白鹤》则停在了老人的精神空间。电影的节奏如同主人公的脚步,悠长迟缓,李睿珺说自己想保留那种时间感,以贴合暮年老人的生活与心理。画面又纯净得令人动容,老人们聚在树下乘凉、打牌、抽烟,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绮丽的光,“生命的光芒就应该是金灿灿的”。

平静的外表下,包裹着关于生死和自由的永恒命题。“人最可悲的有两点,就是自己都不知道生命是如何开始和结束,始终在听别人讲述,甚至死亡时连听人诉说的机会都没有。”李睿珺把老人沉默地反抗视为精神归宿的抉择,“你没有办法选择出生的时地,但应该能够选择如何结束,这是作为人的最后一点自由和尊严。”对老人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坚守住自己的传统,儿女否定了白鹤的存在,就相当于否定老人整个人生的信仰。李睿珺认为,这样泥沙俱下的时代,能够做到坚守自我就已不易。

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表达自我的同时,展现出同龄导演罕见的人文关怀。老人用堵烟囱表示不满,慈爱地逗弄孩子,像个可爱的老小孩儿般恶作剧;孩子看电视剧里孙悟空被压到五指山下就伤心地捧着碗大哭,把玉米秸秆幻想成马骑着到处跑,在老人决意死前给他别上一枝花。一老两小,创造出真实而富有戏剧性的表达空间,形象远比小说立体。正是有了这种前世今生,让《白鹤》看起来“更多是一部关于爱和自由的电影”,也令结果更加为人接受。

影片复刻了小说的结局,冲击较文字来得更猛烈。孙子为了帮老人实现驾鹤西去的梦想,亲手挖坑将活着的老人埋葬。看似残酷,却不是李睿珺的本意,“老人给孩子上了一堂关于死亡的课”。老人消逝的过程里,生命的激情,恐惧与悲悯铺陈,点燃了观者情感的导火索,先前积蓄的力量终在此刻释放。小河的音乐适时响起,“那是梵文的《往生咒》,用来超度灵魂,向死而生”。

镜头出画前,两个孩子完成了工作,边跑边对话:“爷爷以后还有人能管得到吗?阎王爷。谁管阎王爷?玉皇大帝。谁管玉皇大帝?孙悟空。谁管孙悟空?如来佛。谁管如来佛?”对白没了下文。李睿珺还是为自由留了个突围口:“如果他能说出一个更大的神统治着,那么还是不自由的。”画外响起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一根白色羽毛从天而降,落入那片刚刚翻动过的潮湿土壤。“仙鹤是存在的,虽然老人没能看到,我给了老人一点希望,也是给自己。”李睿珺说。

中秋节,老人戏谑地给孩子上了一堂课

享受结结实实的存在感

《夏至》是李睿珺在2006年的处女作,和题目的时令一样,电影表现出青春强烈的躁动感,太多想要诉说的元素掺杂。而今回首,李睿珺异常坦诚:尽管电影得了第9届国际独立电影人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但他把它视为一碗“夹生饭”,花哨宏大,是自己不愿再操作的方式。“原来你喜欢的是拿炮轰别人,现在觉得用一根针扎到神经就可以,刺痛感丝毫不逊。”

今年2月,《白鹤》中担纲主演的农民老人获得了澳大利亚金考拉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同台竞技的还有刘德华、吴秀波等一线大咖。李睿珺带着老爷子游了趟澳洲,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他起用非职业演员的肯定。“我不排斥职业演员,但需要他们表演归零的状态,这是很多演员没时间也没办法做到的。”《白鹤》里,除了饰演女儿的张敏是职业演员,其余的全部是李睿珺的乡亲好友。令他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小女孩的扮演者,本身有些口吃,越着急就越说不出。“很多人都建议我换人,但她对表演非常有兴趣,天天来排练,而且很放得开。后来我决定不换了,谁规定要把台词说得很清楚,保留生活中的瑕疵其实就是接地气。”在他看来,规矩是不破不立,要做那个立规矩的思考者,而不是永远守规矩的庸碌者。

“前段时间和娄烨聊天,说拍作者电影的导演是很折寿的,”李睿珺笑着说,“它不像商业电影有大致的配方,只要按照流程操作就可以像调咖啡一样拍电影。作者电影要从身体里往外拿东西交给观众,就和割肉的感觉一样,那个部分是非常痛苦的,也是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当电影落幕,等待许久伤口痊愈,李睿珺才可以再度出发,将真情实意小心地捧至观众眼前。

文艺电影是条窄路,几年走下来,李睿珺也遭遇过资金的窘境。《白鹤》开机前四天,本来晴好的天气下起大雨,心急如焚的他只好遮起屋子打上光,将室内戏全部拍完。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更是让他疲累的作品,“觉得缓不过来”,人暴瘦了10斤。提及种种,他却说自己最享受的正是这种缺钱的感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乐趣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是一个不停逾越障碍、挑战自我的过程。解决问题的同时,你会有一种结结实实的强烈的存在感,焦头烂额,寝食难安,甚至是想要哭鼻子,其实是最值得珍惜的时候。”

 

采访手记

坐在影城的走廊里,李睿珺侃侃而谈,不温不火的声音摆脱周遭嘈杂,将人轻易地带入他的精神语境。大概正是这股耿直和热忱,在最初打动了苏童,让深知其艰辛的作家以超乎想象的低价出售版权——还加了个无限期的时效,到现在,这笔微薄的版权费也没有给到苏童手上。讲起过往,他的声音里依然涌动着感激。

我喜欢他给自己拍电影做的比喻,就像一家人聚在一起包饺子,你从来不会想这个饺子未来是要卖钱的,只是大家其乐融融地完成一件事。他努力尝试去做的电影,是要和观众交心,不能冷冰冰,而是要有温度的。

原载:新金融观察报副刊    作者:谷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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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枯川